散文乐虹柳子街的烟火

作家简介

乐虹,永州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,文学硕士,湖南省诗歌学会理事,永州市作协副主席。出版散文集《蝴蝶对花的猜想》《独角戏》,多篇诗文散见《诗刊》《湖南文学》《湘江文艺》《散文诗》《散文诗世界》《特区文学》等刊物。

柳子街的烟火

文/乐虹

1

“柳氏宗元,子厚何安?天归著姓,世相重侯,大道颇倾,天垂不张……”

清明时节,细雨笼罩着零陵城。公元前年,秦始皇置零陵县,零陵就是永州。潇水穿城而过,用多情的臂弯拥着城市,臂弯深处,柳子街人声鼎沸,一场祭柳大典正在进行。随着主祭人话音结束,一群中小学生朗声合诵《荔枝碑》文,“荔枝丹兮焦黄,杂肴兮进侯之堂……”音调伴着雨丝,落在庙门前的石狮子上,化作时间的又一缕痕迹。表情郑重的人们头戴冠冕,身着玄色长衫,抬着“八愚千古”的彩匾,列队向庙里行进。仪式是快时代里留住历史的最有效手段,举手投足间,舞动的是绵绵情思,挥洒的是千年古城的磅礴和气度。

跟着进香的队伍,我走进柳子庙。在刻着“利民”两个大字的照壁下,柳子斜坐石上,直视前方。这目光,曾悲悯地落在永州大地,如今,正注视着我。

他似乎想告诉我些什么。

晚风如水。细雨和仪式都已结束,但柳子街并未平静,数百盏红灯笼通明,溢彩流金,另一场祭柳即将开始。

“开席!”

三百张八仙桌前人头攒动,二千多人举起酒杯齐齐起立。这是“柳子家宴”,每逢柳子诞辰和重大节庆,不管身处何方,柳子街居民都会回来齐聚,百年绵延未绝。

不同于学者祭柳注重还原历史,百姓的方式更接地气。民以食为天,还有什么比一桌宴席更有温度,更易传承呢。如果可以超越时空遇见古人,宴席也许就是最恰当的相逢。

最后一道压轴菜叫“小石潭鱼”。夹起一条煎得两面焦黄的小鱼,我不仅联想,这会不会是“往来翕忽,似与游者相乐”的其中一尾,等待千年,迤迤而来。

而更让我好奇的是,一个客籍谪居的闲官,怎会成为永州的文化坐标?和历代官方少得可怜的追封相比,他为何在民间备受追捧,同时歆享香火和烟火,超凡成神?要知道,这般尊荣,文人中除了孔子绝无仅有,纵然如屈原,也只端坐屈子祠,以伟大诗人的身份被人膜拜。

家宴正欢,觥筹交错中人们谈兴高炽。柳子一生孤独,这样过于热闹的场面并非他所爱,如有灵,他该择一石而坐,对话竹影清风。

也许,柳子要说的是,他会在愚溪给出我答案。

2

吃完小鱼,我起身寻踪柳子。我要以此为文,将它变成安静升腾的烟火,以自己的方式盛大祭奠。

3

翻开各个城市发黄的地方志,都能抖落出几个埋在厚厚积尘中的熟悉身影,有戎马倥偬的武将,有满腹经纶的治世文臣,而最不容忽视的是一群遭贬流放、诗情绝伦的文人,他们以其高绝的文化成就撑起了一个地方的风骨和品格,成为那里最厚重的历史注脚和流韵千古的文化风景。正如提及汨罗,立马会脱口而出屈原“路漫漫其修远兮”;说到郴州,立刻会想到秦观“郴江幸自绕郴山,为谁流下潇湘去”。

最典型的就是惠州和苏轼。最早带给惠州中原文化和影响的不是苏轼,北宋名臣陈尧佐“以太常丞典惠阳郡”,他酷爱惠州胜景,一再题诗,后来他入宰朝廷,论天下奇胜必称惠州。但真正让惠州名扬天下的却是苏轼,“日啖荔枝三百颗,不辞长作岭南人”,至今都是惠州最好的名片。

为什么是一群贬谪异乡的文人惊艳了一座城?

“我见青山多妩媚,料青山见我亦如是”,流放的文人因各种原因离开故土京畿,凝视的目光不得不投向眼前,只有这样,他们才能超脱自我,完成与一个地方关于漂泊、浩叹、奋争的灵魂对话。况且,文人历来就有亲近自然的传统和天然向往,在与山水的多情对视中,身体和精神的创痛得以抚慰。于是,流放文人用灵动的字句重塑了城市和山水,用独具个性的文化品格渗透和哺育了那里的文化习气。

历朝历代,那么多被贬的文人,那么多易感而受伤的灵魂………就是这些意外和不幸,让这些被贬谪地散发出沉香般独特持久的味道。他们成为一个地方的文化符号不足为奇。

一如永州和柳宗元。

我不想赘述柳宗元在永州的十年。他从庙堂跌落的不公、被贬的愤懑和委屈、谪居他乡的苦难……早已是被深度挖掘的话题,只要稍具好奇心,人人都可以从互联网上海量的链接中得到满足。应该感谢柳宗元和无数的作者,让我可以跟着文字,去寻找我想要的答案。

中华书局的《柳宗元集》,篇诗文,多篇写于永州:以《永州八记》为代表的山水文学,开创了中国游记散文的先河;《三戒》《哀溺文》等寓言小品,将当时不入流的文体发扬光大;“九赋”“十骚”被誉为辞赋中的奇葩……他还把自己的实践总结为“论文八书”。结果,唐代文化史上出现了一个引人注目且发人深省的现象——堪为一个时代文坛和思想领袖的,竟是个地位卑微、远处“南荒”的“流囚”。

这也不奇怪。虽说京城群英汇集,但唐代文学史上的“农村包围城市”并非孤例。

同因“永贞革新”失败,刘禹锡被贬夔州刺史。那里的“四方之歌”俚俗明快,极富野性的生命张力,刘禹锡深受影响,化用在《竹枝词》中,不同于京城文学的秾丽幽深、僻字险韵,带着浓郁民歌气息的诗风悄然崛起。《竹枝词九首》很快从巴蜀传到长安、洛阳,让一贯狂傲的宫廷文人、贵胄学者发出了“自悲风雅老,恐被巴竹嗔”的长叹,巍巍京城,浩浩文坛,在几首短诗的吟唱声中动荡不安。

这样看,就不难理解柳宗元为何能成为一代领袖。越俗楚风的永州,山水奇崛,民风彪悍,任何一个有文化自觉的文人都无法忽视这种差异带来的冲击。

十年间,他以高绝的文字将永州不为人知的孤绝俊逸的山水展现在世人眼前,“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”“欸乃一声山水绿”……那些流金溢彩的诗文,是一个人和一个地方的相视一笑,是文化和灵性的多情一望,是时间和历史惊鸿一瞥。

4

月光如洗,如柳子的目光,多情凝望愚溪。

小石潭、钴鉧潭、西小丘……怎么看都是再普通不过的小溪,如果不是柳子,她可能还默默深藏闺,是柳子的文字赋予了她生命的灵性,让溪水、怪石、竹林、小丘……一个个毫不起眼的存在成为一个个醒目的文化坐标,被无数好奇的脚步搜寻。

岁月悠悠,愚堂、愚亭早已不在,时光把它们定格在唐诗宋词的幽怨和叹息中,定格在史志和传说深处的遗址里。只有溪水依旧,如饱经世事的老者,看的多了,也就看得很淡。

沿愚溪而行,如踩着一段旧梦。我知道,我经过的每一处,都有柳子孤独徘徊的身影;我的每一步,都踏着柳子的足印,走在被时光洗礼过的文字里。

仰望月光,我问:已成为文化坐标的柳子,是如何越过朝堂的冷眼和文人自身局限,成为永州人心中的神?

5

翻看众多流放文人的诗文不难发现,通篇几乎都围绕着个噩梦般的“忧”字。看看汨罗江畔徘徊的脚步和幽愤目光吧,看看郴山前的哽咽和婆娑泪眼吧,萦绕不去的,都是政治失意前途无望,哪怕山水有幸,迎来他们多情一望,都难以驱散他们心底的忧伤。

柳子也难脱巢窠。“艺树木,行歌坐钓,望青天白云,以此为适。”“恒惴栗,其隟也,则施施而行,漫漫而游。”每个字都写得明白……游历不过是强求宽解“蚤夜惶惶”的无奈手段。再旖旎的山光水色也不过是艳丽的花玻璃,只能装饰,无法改变现实的灰暗。

山水从来都不能真正让人从苦难中解脱,该怎样送别那无时不在的悲伤?

聊从田父言,款曲陈此情。

眷然抚耒耜,回首烟云横。

诗的最后几句很有意思。苦闷的柳子与农夫聊天,他发现,山野村夫尽管无法明白他的鸿鹄志,但底层的人们本性良善,并无官场里势利同僚的冰冷嘴脸。长谈后,他竟意外获得久违的酣畅。

真正能拯救精神于水火的,只有人。

接下来,他一次又一次混迹于“俚儿伦父”“猎父渔老”后,就有了《捕蛇者说》《种树郭橐驼传》……无需重复这些太出名的故事,上过中学的中国人不止一次背诵过它。我想说的是,每次靠近,都让他看见了久居京城的庙堂肱股难以想象的多艰民生,笔下涌现出一篇篇充满大地苦难和人性光辉的文章,让他化身百姓心目中的“菩萨”,最底层人民的代言人。

这并非夸大其词。“丝绸之路”的命名者李希霍芬曾批评中国学者是“斯文秀才”——“自己走路就是降低身份。”这评价或有偏见,但中国人历来信奉“劳心者治人,劳力者治于人”,却是不争的事实。文人寒窗苦读,就是为了能登上庙堂,逃离田野。而现在,一个出门只能依仗双脚的“谪吏”,没有了轿帘和身份的双重阻隔,视野中从此多了一个新命题——“苍生”。

命题虽然响亮,其实是文人们常挂在嘴边的“老生常谈”。看看白居易吧。元和十年,他上疏请捕刺杀武元衡凶手,被贬江州司马,以诗、酒、禅、琴、山水自娱,安享“诗佛”的超脱,全无半点年轻时的壮志雄心。白居易的处境比柳宗元好太多,为何两相比较,人生的境界和格局比柳宗元逊色?除了个性,恐怕就在于是否真的怀揣天下,心有苍生。

自此,永州城里出现了一个为黎庶鼓与呼的柳子;用声望影响当地官员“以民为本”的柳子;“为文遂火,为文驱螭”,用文化力量驱赶迷信、开启民智的柳子;“江岭间为进士者,不远数千里皆随宗元师法”,拉开湖湘文化大幕的柳子……

这实在是永州的大幸,黎民的大幸,中国文化的大幸!

6

柳子庙里有块展板:河东人薛存义,赴任零陵县令时一筹莫展,专程向柳宗元求教。柳宗元嘱咐:“凡吏于士者,若知其职乎?盖民之役,非以役民而已也。”薛存义从此勤勉为政,福泽一方。

看完这段记录,我找到了答案——“官为民役”。历史上从没有哪一个文人像他,把生存发展当作百姓不可剥夺也无法剥夺的权利,他是将“利民”真正付诸行动的文化人。

元和九年,柳宗元接到调令,赴任柳州刺史。离开那天,百姓泪眼滂沱,挤满了柳子街。对于谪居十年的闲官而言,这场景就算不是最高奖赏,也比那一纸调令更值得珍惜。人们把他居住的街道改叫“柳子街”,在街心建“柳子祠堂”,同治三年,永州知府杨翰扩建重修柳子祠,更名“柳子庙”,每年清明和农历七月十三日柳子生日,人们齐集庙内,戏班唱戏,还在街中举办家宴,世代传承。庙,是香火升腾中安放神鬼之所,至此,柳子完成了封神仪式,化身永州人心中的“柳子菩萨”。

东安籍国民党高级将领唐生智曾在愚溪旁建有公馆,上了年纪的老街居民依稀记得,他在溪边大设生日宴三天三夜,热闹非凡。为何不在几十里外的家乡庆祝,那里的公馆更气派,交游更广泛?不知做此决定时他是否想到过效仿柳子,但可以想见的是,杀伐无数的军阀家宴和百姓的祭奠,形式虽像,分量却有云泥之别。

大字不识的百姓不关心经世济国的朝堂纲领,不会为文章的创新和辞章的华彩顶礼膜拜,他们长年备感饥饿的心里深深刻着两个字——生存,谁能给他们安稳的现实和可期的未来,谁就是他们心中的神。

菩萨,意为“觉有情”,以智上求无上菩提,以悲下化众生。柳子超越人间悲苦,领会世间烟火,修炼成永州人心中的神。

7

和民间的热烈相比,朝堂上扑朔迷离的冷淡耐人寻味。

细数柳宗元叫得响的名号,不过“唐宋八大家”,唐后数代所获谥号,也只北宋徽宗追封的“文惠侯”,和其他成就相当的文人相比,寒碜到齿冷。

不难理解,千百年来,《捕蛇者说》狠狠打痛了金銮殿里谁的脸。一介半生流放的贬官,竟如此不知安分,如果目光可以杀人,他早已死了千万遍,怎么可能供上祭坛。生前寂寞,死后清冷,终其千年,他也没实现夙愿。

我始终觉得,成神不是柳子的矢志追求。他一生努力,不过是想做个安稳之臣,出入朝堂,济世安邦,再将那些少年意气、修辞华美的诗文结成集子,也算耀祖光宗。这样也不错。但这样,他将变成过江之鲫的王侯将相,被历史轻飘飘地一笔带过。

时间如河,大浪淘沙中,冲刷掉流沙般的“不错”,只青睐巨石般的“杰出”。历史挑剔的目光转向了他,就是为了让他的名字被时间宠幸,光耀千古。

庙堂和民间,两种迥异的价值标准在博弈,朝堂的一纸旌表固然是文人一生追求,但百姓不绝的感念才是最高、最堪欣慰的历史评价。

8

从愚溪返回,月光更加深沉。宴席结束,人们围坐,闲话家常。

十三岁的蒋冰第一次参加家宴。她出生在深圳,他乡是故乡。

“冰冰,把《小石潭记》背给嗲嗲奶奶听下。”蒋冰的父母都是老街人。生活漂泊,他们把家安在深圳,故乡成了他乡。

“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,隔篁竹,闻水声……”小姑娘还没到能读懂这段文字的年纪,也并不清楚背诵的原委,对她来说,诵读是场当众表演,宴席也只是一次普通的团聚。若干年后,当人生阅历足够丰富,回望时她会明白,她背诵的是一段历史,若干故事。她还将懂得,柳子不仅给老街留下了绝伦诗章,更留下了高贵品行,先贤之德能引领民风向善,每次宴席都是老街用时间和烟火回报柳子的深情。

时间一路向前,将远古沧桑百代烟云都甩在身后,留下来的,是老街上年复一年的烟火。我不知道公祭大典和柳子家宴会延续多久,也许随着时代变迁,它们都会慢慢消失,但只要老街还在,柳子的精神不灭,任哪一种形式,传递的都是同一种情感。

文章写完时,我心中烟火升腾。烟火里,柳子清癯的身影走来,相视一笑,与我相逢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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